790630 大海的女兒+  

大海棲棲惶惶

潮來潮去千堆雪白

帶來的是彩色夢幻

走去的是亙古傳說

那許多故事的聲音

想向你們傾訴又語塞

那以後呢  依舊想起

 

大海波流不竭,海風帶著鹹濕的溫柔,輕舒舒的罩在身前;攏攏向後揚逸的長髮,多希望世界就是這般沈靜平凡而美好。

 

她一直嬌嬌弱弱地清瘦,好單薄的身影映得崖壁生憾。雖然出生在海島,卻也只得千要萬求,才在哥哥的顧惜中出門。

她是喜歡海的,他也是喜歡海的;海水裡有他們年輕的氣息,沙石中埋藏著記憶,撿貝殼的日子總是甜蜜;現在的她卻是孤獨無助,只有記憶。

哥哥不能再伴著她了,再伴著她的也不會是她的哥哥了。難道所有的過去都得在婚禮中逝去?她好不甘心地想狂叫,卻也只能倦倦地流淚。

哥哥呀!你現在好不?新娘姐兒好不?是否你也為她梳髮辮?也脈脈深情地望著她的笑顰?

 

他們一直很要好,她很虛弱地美麗,在同伴中總如縹緲仙子,羞羞盈盈地來到眼前,總令人難奈地嘆息。

從小他就立誓要保護她,她是他唯一的新娘,永遠的新娘。她總是溫柔,說話輕輕幽幽地如炊煙嬝嬝。她總是高傲而衿持,男孩中尋不到她,女孩中也覓不著人;她總是愛窩在風雨中,哪兒幽靜無人便能擁有她的蹤跡。

他是懂她的,找得到她的;似乎不需要言語,相遇的眼眸盡是海誓山盟的默契。而現在,他是傷害了她的,當指腹為婚的小姐兒驟然來到家門,他也不禁沮喪地狂奔。這不是真的?它不過是個無聊的玩笑?

 

小姐兒如紅樓夢裡的薛寶釵,體態豐盈而健美,黑白分明的眼睛懾人地心動。他卻意志沈沈地流連在海邊,心愛的妹妹不來了嗎?

那天她來到眼前,默默地落了會淚,教他心疼。還不知該說什麼,她又告別而去;他抓著她的衣角,卻也只能看到不言不語的滿臉淚痕。

這不關風與月,原來心愛妹妹的眼睛也有流淚的疲倦。是否今後的日子,也將如黛玉以一世的淚水還報他今生的眷戀?

 

小姐兒勤快而完美,理家理得井然有序;帶著一襲海風而歸,滿屋的明麗倒叫他心生晦瑟。

新娘是無罪的,是他辜負的她叫新娘難過;新娘是無錯的,是命運的撥弄叫一群無錯的人去無措。

爹娘沒錯,指腹為婚是亙古的風流,只是卻無人願記取從前的人的傷痕。別人來承受,別人來痛楚,這個別人卻是他們至親至愛的骨肉,他不能不慨嘆!

爹娘也說要信守承諾,要對得起人;新娘子無辜無錯,不該惹她心憂心煩。他們不是不知他們兒女情長,只是已有的承諾是任誰也怨不起、負不得。

他自己的承諾呢?心愛的妹妹呀!

 

她只能孤零零地任由散落的影子消瘦,她只能對著海鷗沈默,向閒雲低頭,望著白色的浪花捲走她如斷線的珍珠淚滴。

他從不讓她哭的,他是讓她的。她的溫柔暖窩窩地,她從無一句虛浮的話,她的世界裡一直只有微笑和無盡的柔情。她不曾做過白馬王子的夢,哥哥一直就是她的夢,從小就是,現在卻是夢醒時分了。

他們從沒僵持過,沒有倨傲,不需屈服。現在的她只有海風濕黏地包裹著她,她好心碎地怨懟,不該不該的。她想阻止婚禮,她知道她可以的,哥哥會帶著她走的,海角天涯,天涯海角,他不正這麼哀求地說嗎?

但她那教人書經的老爺子要她順服,哥哥是心儀她的,但哥哥有哥哥的無奈;新娘子是無辜的,她又何曾有辜?是誰欠了誰又是負了誰?

她晃晃地跪在夕陽裡,通紅的霞映得大海一片火濃。

 

﹡     ﹡     ﹡     ﹡     ﹡

 

她開始學習一個人的生活,哥哥的新房還暗暗地,太陽還未昇起,野狗懶懶地看了她。她如幽靈的飄忽,白色的衣袂捲起滿心風寒,抖抖地滑在身後。

清晨裡的海是涼的,對岸還有好些漁火;今天是好天的,海色還勻勻地有些亮藍了。撿了撿小扁石,打水漂兒是哥哥教她的,跳跳地三四步就沈了,哥哥卻走盪了七八步,她好心服。

白色的羽毛驚醒地振了振,一些遠影走近了,一扶一跛的盡是晨歸的漁人。就要漲潮了,陽光燦爛起來,雞鳴高高興興地。

打落一扁石,蹦蹦了七八步,她的身子顫了顫。

 

「冷了嗎?」

新婚的哥哥似乎並不愉快,英挺的身子都瘦了層;她心惜地心痛,卻只攪得絲絹皺皺生紋。

「為什麼?」她在心底嘆息。

浸漬的海水開始有些溫熱,斑駁映著一對沈寂的身影。他想說些話,卻哽咽說不出來;擁著她如棉絮輕巧,這清淡的身子怎能承受什麼樣的心愫?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哥哥大他三歲。她的出生一如平靜的海波,低低地哭泣;哥哥正奔跑到她床前,她徐徐緩緩地綻放第一臉笑容。

哥哥緊抓著她軟綿綿的小手,新奇地望著半開的眼眸,紅通通嬌嫩的新生命。

累了的夫人欣喜地覆住他們的手,這一刻不需要任何言語,夫人把妹妹交給他了的,他會是她永遠的守護。

 

哥哥不再愛哭鬧,一些時不見妹妹就嚷著要找妹妹;同伴一窩蜂愉快地串演鬧洞房的故事,他是新郎,她就是他永遠的新娘。

有哥哥在的時候,她不再哭;她如精緻的洋娃娃,讓大家憐惜而不忍弄疼,她一直都笑得美麗無憂的。

 

讀過小學,她就不再讀了;老爺子會教她新的知識,夫人會帶她做女紅。哥哥到白沙上初中,放假回來總要為她聊上一段新鮮事。

渡口亂烘烘地,卸貨工人粗鄙地吵鬧;夜來出海的人湧著一股股的自信和期盼,滿海浪承載的關切和希望。

她愛聽他的課,他總是如老爺子般在石階上比手劃腳,時而點她發問背誦,稀奇古怪地胡言亂語;對哥哥她是滿心眼的崇拜。若能夠,她也好想上初中,但女孩子是不時興讀書的,到了一個時候總要嫁做人婦的。

 

他為她念長干行,她則默默背著「妾髮初覆額,折花門前戲;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曾開……」

她幻想著披長褂的哥哥,著胭脂的妹妹,羞羞地紅暈染上雙頰。痴迷迷地望著海一邊的哥哥,也許有一天這兒也會有個「望哥石」呢!她又沈沈地低頭沈醉在夢幻中。

她最愛紅樓夢了,她怨寶釵的阻隔,怨大世家的盛氣;她憐黛玉的愁蹙,黛玉的淚水。她問哥哥那頭的女孩可愛不?哥哥斂容端端地看著她,「任弱水三千,我只取它一瓢。」

他陪著她葬花,聽她輕唸著「儂今葬花人笑痴,他日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他顧惜地拾起她散在耳邊的髮絲,攏攏環成一個髻,恍惚惚地看著她;突地一聲蛙鳴,嚇了一跳。

 

她對哥哥沒有秘密,有的即是心許的默契。兩家見他們好,心也歡喜;他們早是公認的一對。夫人留她在家勤練家事,別再流連外頭,哥哥自會來看她的。

她總要等,她要做第一個知道哥哥消息的人,她要做唯一在村口等待哥哥的人。她的心裡沒有其它意念,只有哥哥,天地彷彿都不存在了,星星月亮太陽只為照耀對方。

她長得好而靈巧,只是哥哥太完美,旁人不想自討沒趣。沒有嫉妒,也沒有流言,大家竟是衷心地祝福他們,他們之間等著只是一場儀式。

 

那天哥哥帶她到白沙去。碧藍的海,清藍的天空,白亮的雲彩;小船逐波沈浮,燕鷗飛魚環伺,遠遠地無人島有白淨閃耀的細沙。自己的家越來越模糊,等哥哥的崖壁唐突地峻峭,遠處近處泛著漁船的行影。

哥哥指給她看,這是員貝嶼,那是吉貝嶼……在西方有漁翁島,有燈塔;東方有林投,有時裡;熱鬧的媽宮城也在看不見的一方。他答應回頭為她說「七美貞魂」、「呂洞賓」……

她對一切新奇而驚喜,小巧的腳走得緩慢卻幸福;儷影劃過許多角落,綴著一串羨煞的眼光和讚語。他傲氣而滿足,她嬌羞而心喜。

那之後,他為她拒絕許多介紹,她是他的;無人能比,無人可配,只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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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他十七歲生日,她為他送上十四朵玫瑰,送上一手帕繡著「長干行」。他緊抓著她的手,看進她意茫茫的眼眸。

他們一起去迎接月亮,在山崖上灌海風,清涼涼地。月姑娘從海平面昇起,消泯了一會,在重重烏雲中展露出洗淨的光華,耀人的亮眼。

他對著她端正地舉起細緻的小手,套上花戒指,「清風明月為憑,愛與大海永恆不渝」,青澀的誓言迴盪在盈盈的胸懷。

他們哭了,又笑了;拔起了兩人的頭髮結在一塊,拜了三拜,讓它們隨風逐浪而去。

之後,她幾乎每個十五的夜晚都來等待月亮,祈禱她的願望。

 

哥哥十八歲的那晚,她著意攬鏡許久,一顆雀躍的心不能抑制地企盼著。

老爺子好笑地看著她,明明白白地訴說養女孩子好比養別人家的媳婦。夫人則淺淺地笑著,為她重繫了番衣帶子。

窗子抖地一聲響,老爺子關照著要他的石子投小一些;她臉紅撲撲地帶上門,迎著一臉愁悶。

哥哥的袖口濕了一大片,還帶著大海的鹹味,她不解地看他,有些微的不安。

 

老爺子和哥哥的爹吵了許多天,夫人則可憐地撫著她,她的面頰慘白白地,如海邊似雪白蒼茫的蘆葦,風一吹一晃如將倒。

老爺子氣憤憤地要為她擇婿,她則不言不語的沈默,哀哀泫然的眼光叫老爺子也不忍說話。

哥哥來打了好幾次門,窗子抖落了許多石子,她卻不聞不問不吃不喝不睡了好幾天。

哥哥在路燈下徘徊復徘徊,無思無想地只是企盼望著窗裡暈暗的身影。那影子坐了許久了,如不動的石膏像;他看著窗邊時而閃動些人形,又都搖頭嘆息而去。

他幾度想翻牆而入,卻又不敢造次;妹妹是溫柔的,此時定是哀痛欲絕。她自小至大,享受的是無盡的無憂;她的世界裡幾乎沒有一絲缺陷,除了需靠思念等著他以外。她最崇敬信任的人給了她心痛,他垂首頓足無所適從。

 

夫人伴著她流淚,恨恨地嚷著他那沒良心的爹;她只是略偏了回頭,依稀多了幾根白髮,突地有了些清醒;這些日子的沈坐,憂壞了親愛爹娘的心呀!原來她也是叫人擔憂的,原來她還有別的關愛;原來她的日子並不只有哥哥,原來她的痛楚也連累了摯愛的親心。

她忽地縱聲大哭,撲倒在夫人膝前,「娘!娘!不要怪女兒!不要怪哥哥!不要怪……」

她的暈厥震起了一陣匆促的忙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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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冷忽熱中,她彷若見到了月亮,四周一片霧般迷茫,心中無喜無悲。輕飄飄地飛躍過迷霧,大海翻騰,月亮明麗地放大擴散,終將她環繞,溫暖的暈黃罩得她一身昏沉。

她彷若聽見魚蝦的暗語,蟹蚌的輕吟,潮來潮往,大海將她淹沒……退去……陽光照進她的雙眼。

 

她任由雨絲滑進衣領,任由寶貝的頭髮貼在臉上,任由小魚在腳邊奔戲。遠遠而清晰的鑼鼓敲打著她的心,今天的哥哥終於要披長褂了,只是戴紅帕的並不是她,不是她!

多年的相聚相知相惜,竟只為今日別離後的心情?雖沒有信誓旦旦,卻是不爭的深情相繫。難道是天嫉她享有太多無憂?

她問著觀音,纏繞的氤香繚遶;大士笑著,是笑世間兒女太痴傻嗎?一切皆有命數,不能強求,不能執著嗎?淚水忽地又淋漓一地水漬。

過了今日,不,打哥哥十八歲生日那天,也許是早在她出生之前;這世界根本不曾有過哥哥是屬於她的承諾,是他們太傻了。只是她不明白,為何到此時刻,才有這般的碎心結局?

 

雷電劃過黑暗,轟隆隆地又是滂然大雨,以前哥哥會為她撐傘,一起去看大雨中也跟著激盪的波浪。

而今,她只能佇立在門緣,看著庭前的花沉默的抗議,在大雨下離枝–墬落–流下一抹艷紅,僵直在糜爛的泥地;眼裡又閃過和哥哥葬花的凝重和虔敬。

春泥與花,「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她抬頭看著黃弱的窗,看著窗頭姣好的身影。小哥哥呀!現在的你在做什麼呢?也為新姐兒訴說雨神的傳奇嗎?她知道春泥與花嗎?美麗的落紅呀!

 

她在雨裡寂寥了好一陣子,在海中沉沒了好些天,當太陽又露了笑臉,燦爛卻照得她頭昏。

她傷痛的心底常湧起大海的聲音,她是大海的女兒,就讓她回到大海中吧!海神會保護她的,洶湧的海底是平靜的,美麗的珊瑚礁,美麗的魚,美麗的泡沫呀……

但大海的母親會難過的,她的哥哥會痛苦的,而她也將看不到哥哥了。

她好憧憬爹娘是在海灘相遇相識而鍾愛一生,那一刻一定很美,黃昏下的儷影是最動人的。但她的心卻是抑鬱,幸福已離她遠去,笑容好久不再光顧她的嘴角了。

在太陽昇起的剎那,她看著海鷗揚起水珠,逐雲彩而去;世界該有其它的希望,還有許多人要她,關懷她,她還有好長的人生得走的。

 

她到小學堂裡代替老爺子教書,學童愛這漂亮的先生,只是先生很少笑,有也是短促的。

她總是窩在花壇邊發呆,學堂就在海邊,海風味很濃;每天晨起午後晚夜,總三三五五群群落落,廵過操場;去時滿懷希望,歸來定是疲倦而滿足。這群大海的兒女,風沙的子民怎麼都這般快意?她疑惑而欣羨。

學生總前前後後轉在她身邊,她總帶著他們到海邊抓蝦拾魚,撿螺絲,挖貝殼,有時還能看到拙趣的烏龜。

學生不知從哪找來些鳥蛋,她沒有責怪,只是半哀求地要他們送回。孩子們有些失望,卻也高高興興的送回;他們愛先生的笑容,甜甜地,但總是淡淡地。

望著興奮跳來躍去的孩子們,她衷心地期盼著他們的未來沒有憂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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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成了婚,一些年少子弟開始追求,孩子們爭著為她介紹,她只是苦笑而無奈。

她在心悸,她在等待,只不知等待的是什麼?莫不是還是那殘破不醒的夢?

新姐兒懷孕了,她幾次看她圓滾的肚子,不知該是何種心情?只是沉靜地想,也許有一天她也會教到哥哥的孩子吧?男的?女的?她略有所思。

 

老爺子原考慮搬家的,是她不願意的,誰能甘心放棄自己心血栽培的家園?離開了見不到哥哥,就也不知道哥哥過得好不好了?這裡是她所有的記憶,雖然一切都該雲淡風清了。

但許多的日子裡,不期然的相遇,她還是掩不住滿眼的心痛惆悵。他想說,不知如何說,也來不及說,她已如幽靈輕悄悄地消失了。

是他的罪過,但姐兒沒錯,是錯了在他們出世之前的指腹之約,那永得不到印證的祝福。

他甩甩頭,留下瀟灑的身影,卻永不怎麼瀟灑的心情;瘦長的青袍鼓著風,如漲滿卻拋不去的愁。

他吵過,吼過,不惜以離家做要脅。他怨爹不事先知會他,恨他故意漠視年少純真堅定而唯一的情,氣他齊人之福之說的謬論。

他憐她的妹妹為了他無辜地受著許多苦,他的妹妹卻一句不說,只是避著他。他在海邊等不到她,等著了卻也無話可說。

妹妹更瘦得不成形了,她只會說再見,她反倒要勸他寬心,反要他別辜負了新娘子。她竟不給他一言半語的機會,讓他空愁落到大禮那天,還無能再與她一聚一敘。

 

他知道妹妹的美好,知道他的新婚給了許多人機會,也知道妹妹依然忘情不了他的。

他總看她輕靈的影子在街巷飄蕩;他總坐在屋瓦上任由自己的心緒空白,看她可憐地澆水與花草說話;看到月光下那個清俏的影子在海崖上孤坐。

他很想去找她,訴說以為理所當然的感情,訴說以為不需言語傾吐的蜜意。

但太晚了,他無權也覺得自己自私,他痛恨自己的懦弱與卑鄙。他要納妹妹做二房,但妹妹不願意,她說會傷害新姐兒,他自己知道會毫無保留的把所有情愛給妹妹。妹妹不要,他也不能這般殘忍地對待任何一方;妹妹是唯一的,不容分享別人的。

他感覺到自己的齷齪,望進她水汪汪清亮的大眼,他如何做想納她做小的幻夢?

而況新娘無錯,雖是聰慧知禮,也未必容得下妹妹,他不敢想像妹妹受挫隱忍還要強顏歡笑的倦容。在她那細弱的身子裡,有著是顆倨傲孤潔敏感的心。

他知道再也見不到妹妹可人的笑靨,他自己就是個冷酷先生。他知道自己人緣不好,他走不進人群,他嚴峻機智而冷漠;那不是是原來活躍風趣的他,而那個從前的他已無處追尋了。

 

她坐在崖上看星星,今夜星光燦爛。

流星劃過,她來不及許願,也無願可許。

哥哥說一顆星代表一個人,它的存在一如生命,流星則象徵一個人的消失殞落。

她不解地看著,她學著只懂了北斗七星還有七夕的牛郎織女。

她不明白哪一顆星屬於自己?哥哥的又是哪顆?它們的距離多遠?是否知道改變?剛才的流星是誰走了?今天新生的星又在哪?

她是避開新姐兒的哀叫,她聽到雜亂的人聲來來去去;她知道姐兒要生了,她覺得不忍。姐兒偉大,竟為哥哥受得這許多苦。她幻想著新生兒的誕生,哥哥抱著孩子逗笑的面容。

唉!不知是何種心境?她想不出,也不敢再放肆心中的痛楚泛開。

 

哥哥的家好忙,近一陣子哥哥沒再下媽宮上班。她可以從庭園花壇邊時而迎著哥哥瞟過來的目光,溫柔依戀而壓抑,明明近在咫尺卻彷若隔世。

不過是一道矮咾咕石牆呀!他們曾經攀越數百回,而今一詞一語一個招呼都不捨;就怕空氣破壞流轉,連眼神心情都不得照會。

哥哥的眼神還是這般憂鬱,娘說還多了些冷漠,大家背裡稱呼「冷書生」。

她見不到冷,哥哥的眼眸那麼深邃黝黑,她看透的一直是他心底深處不得碰觸的疼與強忍。

 

她知道他們何時慶滿月,知道那新房總亮著小燈,總聽得到嬰兒夜半的哭啼。

哥哥就說她很靜,幾乎不曾哭,總是笑得甜麗的。她原是春地裡最美麗的可人兒,而今依然霜雪般清秀靈氣,而心直如紅楓黃葉;春去夏盡,秋去冬來,四季依舊運轉而意義不再。

她不懂生命,她尋不回從前的自己,她努力不起。幾次迎著海風,聽著木麻黃林子的蟬鳴,她都不明白自己是否還執著些什麼?若姐兒也走了,她會願意繼續照顧她和哥哥的孩子吧?

好長好銳利的一聲蟬鳴,她驚醒,慚愧氣憤地捶著地。她在想些什麼?她怎麼能詛咒無辜的姐兒?

 

為何她是這般地無助?為何她還要為姐兒顧慮著想?她該恨些什麼卻恨不起來。

那個可憐的姐兒,她雖嫁了哥哥的人卻得不到哥哥的心,頂多只是義務的虛應。姐兒也好可憐!

究竟他們都錯了什麼?為何總不得圓滿?

 

﹡     ﹡     ﹡     ﹡     ﹡

 

夕陽是染紅了一片,圖畫裡沒有其它的顏色,就是一片紅,一如她的紅披巾。

遙遙傳著雜擾聲,一股灼熱感燃著她的背。她惶惶地回頭,一大片火光比夕陽還紅地映照著天色。火舌伸地高高地,一團團濃煙直冒,天空變得如毒血般黑紅。她有些暈眩的感覺,急急地狂奔,紅顏飄了飄,遺落浸了一水紅。

她在巷口呆呆的站著,看著一群人提著水來來往往地搶救,急促地呼吸與錯愕的驚恐。滿圍立的人不知都在訴說些什麼,她只覺得心地荒白,東奔西跑的人們氣急敗壞地,交織成一幕幕不協調而亂了韻腳的動畫,擴散,逼近她。

哥哥向她跑來,抓穩她冰冷發顫的小手;她不知道哥哥向她嚷嚷說些什麼,只是覺得有了依靠,便軟地倒了下去。

 

到處都是一片火紅的影子,花園燒壞了,枯枝殘葉還冒著些煙,殘垣斷壁滾著黑紅的印子。在這麼會兒,一切都不同了,什麼都失去了,老天對她實在無情之至。

她虛虛浮浮地遊蕩著,沒有熟悉的影子,全是火紅,第一次厭惡這深刻的紅。

 

淒淒的風雨颳著,一群群陌生的相識紛紛來前鞠了個躬,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慰。她無意識地只是跪著,雪白的臉襯著一身的黑更慘白了。

哥哥扶持著沒有思想的她,他不再有顧忌,不再有在乎。沒有人不諒解,沒有人閒話,大家都明白,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呀!

她看著泥土一撥撥地撒落,終於掩住了棺角,她向前也散了一掌土,老姑媽疼惜地握著她細弱的手,那樣柔弱無骨而無力。

她又祭了三祭,喃喃自語地跪著,兩老的相照擴散地模糊,憐愛地苦笑,愈遠愈淡,愈來愈不清。

她伸手撥了撥,撥不清,她心慌地搖頭只想撥開霧影。

老姑媽抓住她的手被甩開了,她一直撥弄;哥哥驚恐地想抓緊穩住她,但不成。

她一直任由無聲的淚滑落,一直撥弄著,無助地看著兩老的笑容淡化在風雨霧影中,終於昏倒在黃沙迷霧裡。

 

她很少再說話,更沉默了,再也看不到熟悉的人事物,所有的都離她遠了。

她什麼人也不在意,哥哥來看她幾回,她也只是慘白地痴笑著,笑的甜美卻悽涼。

 

她終於搽了脂粉,終於進了哥哥的門。

她一直沉默,一雙大眼分外楚楚動人,瘦削蒼白的臉龐任是胭脂也搽不紅。

她還是痴痴地笑著,但也只是對著哥哥時;其它時候她是無聲無息不思想也沒動靜地。

她只認得哥哥,天地更純了,再沒什麼能傷害她了吧?哥哥心憐地心痛著!

 

 

過盡千帆皆不是

  餘暉脈脈水悠悠

 

于 79.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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