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09.07
一夜，無雨，無語；無眠，憔悴！
睜著紅熱的雙眼，靜聽樓下亂哄哄急急切切的嘈雜聲，工人來搭食棚的、台灣親朋好友回來憑弔的、弟弟們遠渡重洋來祭拜的同事寒喧。無奈地翻開近天亮才剛睡暖的被窩，梳洗，穿戴孝服，今天就是阿爸最後的大日子了。
內埕張羅著幾張椅子，坐著代替叔叔回來送阿爸最後一程的嬸嬸、員貝的表哥們、弟弟們遠在基隆的同事、老妹負責來拍照錄影的男友。外埕是備膳的食棚，大灶大鏟交織著ㄊ一ㄥㄊ一ㄥㄐㄧㄤㄐㄧㄤ的金屬聲，白色的煙霧裡瀰漫著食物的香氣，先煮了三大鍋的鹹粥好讓大家止飢填肚。白目兄妹二人組上了二節課也趕回來了，看著裡裡外外不同以往的人多勢眾，總算識相地乖乖坐在一旁，兩眼咕嚕咕嚕地四下張望。女婿穿戴著像廚師的高帽白袍，兒子綁著白頭巾，女兒則夾著過長的白毛巾。他們對自己的新造形感到有趣，就像當年阿公走時，老妹、小弟也還不解事地為打羽毛球而爭吵。
禮儀社說：雖然我是已出嫁女兒，但一直在娘家出出入入，和未出嫁並無不同，所以不用再特意出門重新從門口哭爬進來。還好，要不當眾表演哭哭啼啼的「孝女白琴」那一套我還真不會，安靜的跪爬又挺怪異地。但是員貝的舅舅、舅媽和阿姨來了，地下母舅為大，我們要一字排開跪等在路口接迎。阿姨一見到我就抱頭痛哭，姨丈也離開不久，那種孤單的痛她才剛嚐完；對媽媽這個妹妹的哀傷，她是記憶猶新、感同身受。
客廳的小靈堂已全拆了，禮儀社說「起棺」、「停棺」時都不可目視。我們就魚貫拿著香跟在阿爸的大厝後頭，走出廳門，走出大門，彎上馬路，阿爸離家越來越遠了。曲曲折折繞過昨晚我們貼紅紙的路線，將阿爸一路送進靈堂後方停放，然後跪爬出大殿；在鮮花哀樂中，等待司儀的行禮如儀。
詩詞可以感人肺腑，不一定要旁白解釋；音樂可以心有戚戚，不一定要身歷其境。而過去只是覺得喧鬧擾人的法事禮樂聲，而今正一聲聲吹皺我的眼，一次次敲緊我的心；前一時還想著說著雲淡風清，後一刻就只是痛，如墜入無底深淵的痛。跪、拜，跪、拜，跪、拜……；顫抖的雙腳，迷離的雙眼。阿爸！您在嗎？您回來了嗎？有沒有看到孤單坐在另一邊的媽？一直低頭無言的媽。
「家祭」之後是「公祭」，除了鄰里好友、學校同事，連縣長、黨部、各代表也都來了。
然後，「禮成」。一卡車的人又開始大卸靈堂，剛才還壯麗堂皇如城堡的大殿，轉眼凋零。總想有那麼急嗎？原來花圈、花架、罐頭塔座，都有店家虎視眈眈在一旁等待回收。我們一人挑了一盆鮮花，兒子則負責捧著外公的大相片；那是他能為從小疼愛他們的外公所能做的唯一，也是最後的事。再跪拜別過舅舅們，拉著白布條引領著阿爸的魂魄上靈車，然後山山水水一路直奔「菊島福園」。阿爸離家更遠了。
這是個一幢幢灰澀的建築物，相送的親朋好友各自尋了陰暗角落歇息。而剛趕著拆卸下來的鮮花、輓聯，原來也都載來一同火化。
15︰00 阿爸！您不要怕，門一開，您就趕快離開。
茫然地拿著香，看著大厝後方的冷冷的鋼門；鋼門後是熱熱的火，它在開闔中將阿爸最後的身影吞入。然後阿爸的軀體會就此消失，永不存在，無形亦無影。
車再度山山水水回到村莊，在靈車上和我們同在的只剩阿爸的大照片和神案。在村莊牌樓前下車，再拉著白布條，引領阿爸的魂魄回家安神主。
內埕裡改放了幾張大桌，宴請前來相送幫忙的親朋好友。只是午茶時分，脾胃不開，大多的菜都留了下來，客人們拿了甜品便紛紛離開了。外埕也排放長桌，招呼左鄰右舍前來一道普渡，而祭品就是阿爸房裡那一箱箱未開封的泡麵、零食和飲料。他才剛從福利社補過貨，冥冥中竟是為自己備好了祭品。
16︰30 在禮儀社的陪同下，弟弟們再一次去了「菊島福園」。這次是撿骨了，然後他們將直接將阿爸接至納骨塔「晉塔」。在那裡，有阿公、阿祖……，那是阿爸最後的歸處。
結束了！結束了！人的一生60幾個年頭，就這樣畫上句點，轉眼成空。
怎麼會？就這樣。阿爸的身體從動到靜到消失不見。
就這樣。才八天，一個人就可以永遠消失不見。
就這樣。就這樣。就這樣。
怎麼會？就這樣。一個人就再也不回來了。
不回來了。看不到了。就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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