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0606 天地一沙鷗+.jpg

一種憂傷的聲音築巢於多年的廢墟間

在夜裡 那聲音向我唱著

我愛過你

 

夕陽已在海的盡頭遙遙垂淚,巷子入口灌進一股股微風。在初秋的傍晚,落葉都在蕭瑟繽紛,單薄的衣袂已不勝微寒。向天依戀地佇在門口,依戀地看著遠方透紅的夕顏,依戀地不敢開口破壞這分靜諡。

夕顏終於讓海水淹沒,他的眼角濕潤,衝動地回身抱住她沉默溫柔的身子;感覺心在激烈地跳動、血液在洶湧。然後他不得不緩緩地,溫柔地,依戀地放開她。看進她的眼,美麗悲傷而溫柔的眼。

初雲沉默地倚在前廊,看他沉重緩慢地走向籬笆邊,打開那扇門,離開那扇門。一天就算結束,也許一生也算結束;他與她就各自守著一扇門,近近的不過幾呎,也遠遠的像天南地北。是誰說過,世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是明明知道彼此相愛,卻不能在一起。淚水滑落,滴濕了衣襟,在微風中濕了又乾,乾了又濕……這一些日子也不知流過多少淚?用盡多少哀痛欲絕的想望?只願你——從此「幸福永久」。

 

向天終於離開那扇門,初雲為淚水浸漬的身子才能倚著廊柱滑落,跌跪在茉莉花台前。模糊了的眼,看不清風中的落花再有多少可憐?看不清空中的星星再有多少閃耀?依稀沉重的皮鞋聲,它們停在籬笆外,踩過庭前的碎珊瑚礁,黑影籠罩她……

初雲驚喜遲疑地抬起頭來,眼裡心底掠過難堪的不安。早知可能來的,只是沒有想到這麼快,這麼絕,在她正為另一個男人悲傷哭泣時。她疲累地垂下頭,淚水又迅速溢滿,很快濡濕了膝蓋前的土地。

 

﹡     ﹡     ﹡     ﹡     ﹡

 

初秋的風冷了起來,明哲恨恨地瞪著她。心疼她的可憐,愛她的美麗溫柔,甚至淚水;也恨她的美麗溫柔,還有淚水;在他的面前為了另一個男人,他的未婚妻。

他扶起已麻木無力的她,客廳是一塊塊大褟褟米,放著矮桌,幾個坐墊……他瞪著桌上已涼的茶杯,恨恨地將它們都摔向牆角,她的未婚妻受驚痛苦地瞟著他。

 

「為什麼?」初雲無言無聲,只是咬唇。

「為什麼?為什麼逃走?為什麼這樣傷害我?羞辱我?」明哲咆嘯起來。

「你自己明白。」初雲絕望的低語。

「我不明白。」明哲生氣地掙扎著,拳頭發緊。

「你欺騙我。」初雲悲傷地哭喊。

「我沒有…就算…」明哲挫折了,心虛了,無言以對了。

「你設計我,設計他,你處心積慮設計我們十年了……」初雲悲傷地控訴著。「這十年來,你說你愛我,你等我;你也不斷製造他的假消息給我。你和向天明明沒有聯絡,居然用心計較地編織十年的謊言來誆騙我。你太可怕了……」

「我只是愛你。」明哲也無力了。

「你怎麼知道我和向天的事?我從沒說過……」初雲不曾向人提起她對向天的感情。在那些年少懵懂的歲月裡,她連「暗戀」都談不上,兩人也幾乎沒有交集,她不明白為什麼明哲會將她與向天的名字聯想在一起。

 

「高一時我們同班,我就坐在妳身後。我一直注意著你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我對你獻殷勤,寫卡片,送花,講笑話,故意在你身邊製造各種意外只是想吸引妳的注意。而妳總是淡淡一笑,就不再多看我一眼。我在妳身邊扮演了三年的小丑,而你對我始終不屑一顧。」

「我對每個男生都一樣………」初雲虛弱地辯解著。

「不一樣。妳對所有男生都一樣,但你對向天不一樣。向天他不過是個留級生,他抽煙、喝酒,還翹課,三天兩頭在公佈欄前罰站。如果不是他有自知之明,先休了學,他早被學校開除了。但是我看到妳對他笑,雖然妳也不怎麼和他說話,但我看的出來——妳喜歡他。妳看著我或任何人的眼光就像看空氣一般的無動於衷,但妳看著他時卻是含羞帶怯的。我承認他長得不錯,妳們好幾個女生都喜歡他。但他根本是個壞學生,憑什麼和我比?又憑什麼吸引妳?我真搞不懂,為什麼妳們女生會喜歡他這樣一個『不學無術』的留級生?」明哲忿忿不平地加重了「不學無術」的語氣。

 

初雲知道為什麼向天能吸引這麼多女生喜歡他。正因為他是留級生,所以顯得比同學間老成,不像同年紀男生的毛躁。又因為他是留級生,所以和大家總有種格格不入叫做「遺世獨立」,或著「離群索居」的味道。也因為他是留級生,他對學校老師的行事作風和日常活動都有著警示與提醒的作用。而初雲喜歡他,因為他有哥哥的味道。她想要有一個哥哥給她陪伴鼓勵與安慰,讓她不再只是爸媽嚴禁監獄裡的囚犯。還有,向天彈吉他,女生應該都會愛上彈吉他唱民歌的男生吧!

 

「可是向天連高一都沒讀完就休學了。我和他之間根本談不上交集,他不過是偶爾捉弄我,就像捉弄其他人一樣。」是的!初雲想起來了。想起被向天捉弄的點點滴滴了。她一直以為那只是他惡質的慣性,原來他也像明哲一樣,一直在拉攏她注意的目光。

「我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歡妳,而我卻知道他也喜歡妳,這是他親口說的。我想當時妳應該是沒發覺吧?我沒有告訴妳,喜歡他的女生也不會告訴妳,而他大概也『自慚形穢』沒敢向妳表白吧?」

 

「他表白了。」初雲在心裡哀傷地想起。曾經在一個午後,她遇見了向天,坐上了他的機車,和他到了一個既熟悉又仿若遙不可及的仙境。在那裡,向天向她表白了。她還記得,那是個又晴又雨的天,就像她當時且喜且悲的心。她記得那個垂著白瀑般大雨的地下道。在那裡,有她的初吻,冰涼的唇,無助的眼……

 

「當時他身邊總是圍著依玲、如意一夥人,他彈吉他有如意合聲,那時大家不都說他們是班對。」

如意是個美麗的女孩,她有著白裡透紅的肌膚,溫婉可人的歌聲,含情帶笑的雙眼,又是品學兼優。她不只算「班花」,「校花」也該非她莫屬。當她還在文化大學讀書時,就被發覺拍了化妝品廣告。因為她的光芒,初雲始終不曾懷疑向天應該拜倒她石榴裙下的事實。

「那是錯覺。向天是個浪子。妳們女生就愛崇拜那些拿著吉他亂彈亂唱,自以為帥氣的男生。依玲、如意、亞莉都是,妳也是。只要有男生彈起吉他唱歌,妳們女生就自然包圍了他。但是他卻說他喜歡妳,因為妳很特別,妳都不理他。他其實是為妳彈吉他,而妳卻連回頭看他一眼都沒有。哼!他不知道,他是唯一可以讓妳微笑以對的男生。」想起過去的一幕幕,明哲又氣又恨又不甘。

「但向天畢竟是休學了,離開了,為什麼你還要編造他的消息?」初雲實在不明白,明哲為什麼對向天這樣介意提防,竟不惜為他編造一個假的人生。

 

「本來當年大家都年輕。他休學,進了軍校;和我、和妳,都不該有瓜葛了。起初他一放假就會回澎湖,大家還會約好一起喝酒聚聚。後來他調派馬祖,大家也都畢業各自在台灣讀書或工作,漸漸的就沒有連絡。我也以為這一切都沒什麼,妳和他談不上發生什麼。但是那一年,就是妳重考大學的那一年,我一放暑假就回澎湖。我每天到文化中心看書或在附近閒晃,就是希望能和妳巧遇。沒想到,他也放一星期假回來了。我向他試探過——確定你們沒有連絡。但是有一天,我居然看到妳和他有說有笑的走出文化中心,然後坐上他的機車,兩人不知到哪裡去了?我真恨當天我沒騎機車,無法知道你們去了哪裡?後來我一直沒機會提這件事?因為我發現,之後你們好像又沒有交集了。那幾天,我們都在一起喝酒、打撞球,直到把他送走。」

 

原來…原來明哲看到了。那個午後,文化中心只開放到五點。初雲不知該去哪?她不想回家,家裡肅穆的氣氛讓她不由自主地想逃。正當她猶豫不決時,向天來了。他並不是來找她,他找依玲和亞莉,但她倆游泳去了。於是向天為她做了決定——帶她去兜風。她不知當時怎麼就答應了他?但她真的不想就這麼回家。向天帶著她穿過三三兩兩準備離開的同學們,她雖然忐忑卻不好扭捏,只好默默跟著他。她一直不敢抬頭張望,所以也不知道有多少熟悉的目光正疑惑地看她跟著個男生離開,更別說看到明哲那張錯愕的臉了。他們是光明正大一起離開的,所幸之後並無人向她問起那個午後的故事,她也不曾提起。

 

「我不知道那天你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本來他剛回來時的心情很好、很健談。但那天之後,他很少說話,只是約我們喝酒,也不打撞球了。而妳還是每天到文化中心看書,好像也沒有事發生。可是我心裡卻開始有一種不安的感覺,總覺得妳和他之間好像已經發生過什麼事?又好像沒有,而我就是不放心。」

「哼!你也太居安思危了。」初雲冷笑地嘲諷,其實她心裡真的想哭。都說女人心細敏感,怎麼她對愛情這樣後知後覺?都說男人粗枝大葉,而明哲居然就先以防萬一,為她斬了桃花路。

 

「或許吧!雖然我和向天沒有直接連絡,但是偶爾大家碰到面還是會談到班上同學的境遇。我知道向天調到桃園去了,我看得出他和妳並沒有聯繫。依玲從高一時就喜歡向天,他們一直有連絡,所以我也一直有他的消息。只不過我也一直製造假消息給妳,說他和依玲在交往,他們何時吵架、冷戰,何時同居,何時……」

「結婚」初雲冷冷地接口。「一年前你告訴我他們要結婚了,因為依玲懷孕了。」

「是的。我愛妳這麼多年,等妳這麼多年,妳始終對我無動於衷。雖然覺得可能性不大,我還是不免懷疑——是不是因為向天?因為妳的心中有向天,所以始終不肯接受我。雖然這些年來,我不斷放假消息給妳,妳聽了也只是淡然一笑,也從不多問多關心一句。但我實在愛妳等妳等得好辛苦,我只好孤注一擲,製造向天和依玲要結婚的消息。如果妳是因為他而拒絕我,那麼他要結婚了,妳也只好放棄他,選擇我。如果妳不是因為他,而只是單純的如妳所說——不想談感情的事,只想自由自在享受單身生活。那我也只有死心,放棄等了十年的感情。但是我賭贏了。聽到他要結婚的消息,妳嘴裡沒說什麼,臉上也沒有特殊的表情,但是妳不再拒絕我的靠近了。妳讓我牽妳的手,吻妳的唇,讓我緊緊抱著妳……」

 

「夠了!不要說這些了……」初雲心灰意冷地打斷明哲的話。

「為什麼不說?好歹我們也正式交往了一年,難道妳對我完全沒動感情?我們都論及婚嫁,拍好婚紗照,喜帖也發了……」明哲愈說愈激動,愈說愈憤慨。

「是的,你的騙局編的真是完美。你說你愛我十年,等我十年,卻也處心積慮設計我們十年。你一方面向我傳達關於他的假消息;一方面又告訴依玲、亞莉他們,我和你交往的過程。因為你知道這些假消息同樣會傳到向天耳裡,你的心機好深。」

「我只是賭賭看。我也沒想到我會賭贏。不管是妳,是向天,在你們身上,我其實看不出愛情的影子。但是我只是忍不住把向天當假想敵,當做我努力突破的目標。我真的沒想到,你們不曾有談情說愛的交集,卻居然把彼此放在心中這麼多年。聽說他要結婚了,於是妳開始接受我的追求;而知道我們要結婚了,他和依玲也很快決定要訂婚。我一直安慰自己——這只是巧合罷了。但是沒想到…沒想到…」明哲竟然哽咽了。

 

「既然你懷疑我和向天有情愫,為什麼還帶我去見他?」

「也是賭。」明哲自我解嘲地笑了。

「我想證明妳和他沒有關係。我想知道妳和他之間到底有沒有過愛情?我也要讓他知道——妳屬於我。可是我錯了。因為我賭輸了。」明哲開始啜泣起來。

「從我安排你們見面的那一刻,我就發現我錯了。我不該讓你們見面,至少不該在我們結婚之前。我看到妳始終不肯抬頭看他,我也看到他一直偷瞄著妳。雖然我們很快離開,但我後悔了。只是我沒想到,妳那麼溫柔嫻靜,怎麼會做出這種事?」

 

「我難道能嫁一個用心欺騙我十年的男人嗎?你太可怕了。」

「我只是為了愛妳!我愛妳錯了嗎?」

「當然錯!你叫一個女人如何能再相信一個設計她十年的男人?叫我如何面對你而不去想起這十年來你編謊話時認真的嘴臉?你把我耍得真徹底。我如何相信你對我們的婚姻是誠實的?」

「妳是因為他。」明哲粗魯地截斷初雲的指責。「但是他就要結婚了,這樣的結果不是很好嗎?我和妳,向天和依玲,不論中間的過程是否不完美,至少是個好的ending呀!難道妳忍心破壞依玲的幸福?」

「我不會破壞任何人的幸福,不會介入任何人的愛情。只是我和你結束了,這和任何人無關。」初雲意興闌珊地關上繼續討論的窗口。

 

「爸媽很擔心妳,希望妳趕快和他們連絡。」明哲停了會又說:「早點回去吧!」

「我知道。」

終於,明哲也循著向天的腳步離開了。初雲略收拾了桌面坐墊,一個人對著窗外的夜色發呆。

 

天涼好個秋!墨藍色的夜空下,白色的浪花捲著遍地貝殼珊瑚礁,發出沙沙的細碎聲。一隻不睡的海鷗,和她一起在沙灘上漫步著。

這樣沉澱的日子不多了,明哲離開後一定會通知爸媽她的消息。

離開這裡後,她該去哪裡?該做什麼?

未來的天空和這片夜空一樣墨藍,沒有星星,看不見希望。

 

 

海鷗飛呀飛到我窗前 帶我到天涯海角轉一圈

心痛也許就能煙消雲散 看得更遠

想你也不對 恨你也不對

我的心我的人我的愛 被你鎖著

 

長髮飄呀飄的讓風吹 千絲又萬縷纏繞在眼前

冬天已經走了我的春天 依然孤單

盼你盼不到 找你找不到

一生情一段緣一場夢 化作雲煙

 

海鷗飛我的心也飛 不再依戀

從此天南地北讓你追 追到千山萬水之外

 

海鷗飛我的愛也飛 忘了一切

那些天長地久的誓言

讓它留在茫茫大海中等著你收回

 

于 95.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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