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老貓是鎮院之寶,牠已經十歲了,平常不抓老鼠,只懶懶的在牆頭曬曬太陽,在牆角的花叢裡午睡,睡醒了逛逛園子,巡視一下走訪的來客。牠不能進到屋子裡,桔梗有時坐在寬闊的大廳落地窗邊看牠,羨慕牠。
牠知不知道自己是誰?一隻貓。
院區有種花的溫室,有種菜的田圃,還有養些動物,這些都是患者上課活動的教材,也是心靈療癒的寄託。等待自己種的花開,嚐到自己栽的蔬果上桌,親手餵食兔子、雞鴨鵝羊,有鸚鵡,有孔雀,少不了狗和貓。
每個月獸醫會來為這些動物體檢,定期量體重,最近他每週都來,那隻叫「白屋」的老貓病了,齒搖毛禿,食不下嚥,整天倦倦地躺在牆角的花叢裡喘息。
今天獸醫又來了,遠遠的看見兩個瘦弱的女孩身影蹲在牆角邊,一個不住的呼喚:「白屋!起來!」「白屋!起來!」一個只是沉默看著。一旁還圍著些人指指點點,連護士長都站在裡面。她看見獸醫來了,和聲招呼著:「葉醫師!你來啦!」看了一眼牆角又轉頭對他說:「白屋好像不行了!」
白屋真的不行了,牠在眾人的凝視中永遠的閉著眼睛,喘息聲漸弱,終於完全靜止。不住呼喚的那個女孩潑天潑地就大哭了起來,沉默的那一個安靜地流著眼淚,他在確認白屋死亡後準備開立證明,一邊看向那個沉默的女孩。
「啊!」他差點失聲叫出,隔了一年,他終於找著她了。
她的每一次消失,出現,他們交錯的生命線就有了極大的轉彎。
這一次,竟然在這裡,他是醫師,而她是病人,雖然他是獸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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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認得他了,基於保護病人隱私,他是「獸醫」,護士長沒有向他透漏桔梗的狀況,但准許他嘗試接近她,因為他說他們是「朋友」。
陌生的朋友,桔梗不記得他了,打開臉書,他指著其中一個好友就是他。
「一葉?」她說不出話來,但可以微笑。「一片葉子?」她有趣地抬眼看他,純淨,透明,清澈,晶瑩,該如何形容她美麗的眼睛?從過去到現在,憂鬱,神秘,多霧多愁,多故事?
在許多年後,他的眼裡有多世故,而她依然天真。
妹妹比較清楚桔梗的生活圈子和朋友,是否能成為桔梗的訪客需要得到妹妹的認定。葉醫師是桔梗的第一位「朋友」,可以自由訪視甚至請假帶她出去的朋友。
他明白了桔梗這一年來的病歷,心疼她的磨難與痛楚,他要把她找回來,不能讓她再一次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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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跟著日光,一步步緩慢地流進窗裡,流過長椅,流過床下,流在床上,整個房間都蕩漾在銀色的月光裡。
桔梗跪伏在床上,劇烈的頭痛從開始的三天兩頭發作,到現在,過了一年餘,一個月大約還有三五次。像狼人一樣,愈接近滿月愈容易發作,月光盈盈地充滿她的腦海,潮海來回沖刷著,她的身體像到處漏洞的篩子,在劇烈的搖晃之後,瀉了一床的冷汗,整個人濕涼……
她翻身倒在床上,像白天裡奄奄一息的白屋,睜開乏力的雙眼,微弱的喘息望著隔著窗紗的月光,模糊地感到心境悲涼,我是誰,沉沉地睡去……
在十字路口的花店,門口擺著五顏六色絢麗的花,桔梗依戀地看著它們,後來選了一束白色桔梗,覺得像當時的她,蒼白迷惑。
後來家人去看她就習慣買一束桔梗,她對自己真實的名字也很陌生,護士都說「桔梗」很像她,蒼白嬌柔而美麗。
她不叫「桔梗」,一葉說要幫她找回來,屬於她自己的名字。
于 109.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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