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還有一年的，只是突然意識到〜如果明年你也如願離開這個島遠到台灣讀書甚至工作，未來的你可能還會像媽媽一樣回到這裡來，也可能像阿姨舅舅一樣逢年過節休長假才能回來了，所以有可能在未來我們其實並沒什麼太多機會再在你生日當天為你慶生了。
21：20，你18歲了，當年媽媽高中畢業還未滿18呢！
你晚到了二天，爸爸還在離島，奶奶從日本回來了，那時還沒有週休，那是個全民都在瘋魔股票上萬點的年代。
那是個週六，媽媽就蜷縮在這張單人沙發上看著電視裡紅紅綠綠的數字跳動著，奶奶和三舅公坐在一旁邊聊天邊催促著我應該去爬爬樓梯。
股票收盤了，吃過午飯，該睡午覺了，我開始覺得肚子有些痛了。
婦產科很近，那時醫療糾紛還沒那麼盛行，馬公就有二家可接生的診所，「李子林」就在前方幾十公尺處，媽媽自個散步過去。在沒有手機的年代，奶奶忙著打電話通知親友。
那是個週六，大家多上半天班，媽媽一個人蜷縮在病床上忍痛，旁邊坐著站著靠著一堆媽媽家的爸爸家的親友，他們一起聊著過去很開心，我只是抱著肚子連呻吟都累。
覺得電視電影演得很假，除了咬牙切齒，我什麼話也不想說，更不會大哭大鬧大罵了，我很安靜。
覺得護士一直在騙我，從下午四點多就告訴我快生了，結果我痛到晚上九點多。
空空涼涼的產間，那時還不流行攝影，姑婆當過護士，她陪在我身邊讓我感到較安心。
可是痛呀！痛得全身骨肉都要散了，當你終於和著一團血膜模糊的樣子離開我的身體時，我只看了你一眼就沒意識了。
當我醒來，半夜了，人都散了，好安靜。
你的臉紅通通皺皺地躺在嬰兒床裡，媽媽的病房就在嬰兒房對面，我索性搬了椅子坐在玻璃窗外專注看著你。可是才一天我就得先出院了，幾天後奶奶才將你抱回。
從前的女人好像親自哺乳很容易，雖然產前衛教也有教如何熱敷通乳腺，可是媽媽就是擠不出來呀！勉強壓擠了5c.c.，怕你餓得辛苦，媽媽也痛得很無力，很快就放棄了「餵母乳」這回事，結果大家都鬆口氣，因為怕你不飽。（呵！）
每天花50元請護士來家裡幫你洗澡，直到你的臍帶掉了，我們把它做了「發財章」，連同初次剃的髮做了「胎毛筆」 。
當你滿月時，二大家族去當年最大的「皇家海洋」為你慶祝，缺席的卻是我們母子倆，只能孤單留守在家望窗外的月。
爸爸還在離島，奶奶回日本，媽媽帶著你回外公家住。
外公家人很多，小小的你躺在搖床上，那時阿祖還很健康，外公教書，外婆管家，媽媽代課的中午空檔就溜回家陪你。後來有妹妹，後來有阿芳姨，還有姑婆和阿姨舅舅們輪流出入，我常覺得你出生在家族裡最好的年歲，大家都豐衣足食都很疼愛你。
當爸爸調回本島，奶奶爺爺從日本搬回來，你提早一年自托兒所畢業，然後我們離開生活了五年的外公家回到本家。
同樣是澎湖，對媽媽來說〜過去要回去的老家是講美；對你和妹妹來說〜未來要回去的老家是馬公。
你精力十足，每天放學回家就像出外鬥了整天的牛癱軟在沙發上。
你興趣廣泛，學校文的武的活動都湊一腳，每年的暑假都排滿各式夏令營，那一年的重心是想學好游泳。
可是你的檔期都滿了，就差那一週，那一週是暑期課輔，你請了假，從三天二夜請到三個半月。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一次，你說你不會去參加那個「機器人特展」。
可是人生沒有機會重來。
那個開學的早晨，晴空萬里，一通電話後，外公從此不在了。
那個晴空萬里的夜晚，一通電話後，你失去一隻健康的腳。
在許多晴空萬里的白天黑夜，我的心裡從此永遠下著漫無邊際的陰涼的雨。
外公走後，我再無法像從前一樣去到奶奶的店裡幫忙，看著年紀相當的男人坐在那裡用餐，我會傷心的想〜為什麼那個人還好好的，可是外公卻不在了。
你受傷後，我總盯著每一雙健康活潑的腳，我會傷心的想〜你也曾經擁有這樣一雙健康的腳，為什麼沒有了？
曾幾何時？活潑好動的你病厭厭地躺在病床上，你只渴望打一劑「止痛針」，你害怕醫師護士又要來拆掉腳上的紗布，你用僅能轉動頭的力氣去撞床欄杆，小小年紀的你居然失聲痛哭地哀求〜讓我死了吧！
當你的外傷逐漸好轉到勉強塑造出一隻完整的腳，當你好不容易勉強習慣輪椅，你還要開始勉強自己離開輪椅。
11月的午後，我們終於輾轉辛苦地回到澎湖了。
11月的午後，你依然淒厲的哭鬧聲也從高雄回到澎湖了。
「沉默的羔羊」博士被禁錮在鐵衣裡是為了防止他咬人，你被束縛在直挺的床板上嘶聲尖叫哭吼哀求著〜讓我死了吧！
11月的午後，晴空萬里，觀音亭的海水閃動著誘惑的光亮，那會是一道通往天堂的大門？我想終結你的苦難也成全自己的絕望，一起去向沉默的海底。
11月的午後，晴空萬里，我的心底黑暗如墨，蒼涼似冰。
終於，在一聲怒吼後，憑著你對運動熱衷的渴望，你奮力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踩著輪椅揮出第一支「樂樂棒」。
然後你踢動了那顆大韻律球，漸漸地你打籃球，打網球，你在大大小球體的碰撞中重新站了起來。
六年多來，每個晚上像懷抱著抽獎的心情一樣，我不知打開的紗布下會藏著什麼？
我怕你晚睡睡少，免疫力又要不好；我怕你早睡睡多，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六年多來，我不很在乎你功課，你在昏昏沉沉中小學畢業，你撐著矇懂的精神體力在醫院與學校間拔河。現在你也高三了，當別的家長全心期待督促著孩子讀好書考個好學校時，我只是更多的擔心〜你能照顧自己傷口嗎？會不會逞強？
可是你終要學會自己帶著受傷的翅膀飛呀！
愛悅原來都曾經是傷悲。
六年多來，我看護著你的傷口，你的傷口有好有壞，可大可小，可是我的心裡破了個無底洞，怎麼也看不到希望與光明，彷若你出院了，我卻始終留在白色病房裡走不出去。
六年多來，我看護著你外在的傷口，而你的勇敢樂觀則逐漸療癒著我心底的黑洞，讓我相信你也可以擁有和別人一樣無限可能的未來。
因為小孩看到的人生觀點和多數的成年人不一樣，
他們看著這個世界會說我要做，不是我做不到。
〜叫我第一名〜
我沒有很想限制你想做的事，因為我不想你太早學會畏縮放棄，儘管我依然擔心。
你18歲了。
明年此時的你不一定在哪裡？未來的你不一定在哪裡？
外婆此時一個人留在媽媽的老家裡，我們應該還有完整的一年可相處，未來的我們不一定在哪裡？
于 104.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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