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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

你底眼裡 我底眼裡

交錯而過的心事叫 寂寞

像一盤錯置的棋

沒有相同的方向 和正確的約定

 

初三那天,天氣陰沉沉地叫人心寒,才一會兒,天都已全黑了。

風聲好大,咻咻地擾亂她們的談話;風好深好涼,時而吹散嘴裡吐出的白霧。而她玩弄著白霧,早已迷失了她們的話題,眼睛迎著沙塵只想痛苦地甩甩頭。

她們走到了十字路口,異口同聲地嚷著「快到了」。而前頭一個急轉紅燈,她們等著,貼得更緊,哈著氣。

 

綠燈亮了,Green先是一下誇張的笑,Blue和White兩人也莫名地相看笑了,她的笑凝在嘴邊。

街道上蒙著白霧,疏疏淺淺地,如棉絮輕薄。她看到他孤獨的身影,穩健地跨過馬路來,也沒有很認真地打量是不是他?就是一陣心虛地痛楚轉開了眼神。

他朝她們這兒走來,這是他回家的路,不知他是否認出了那個低頭的她?她有些期待。

風沙打痛了她裸露的腳,他走來,走近,走過,走遠了,她知道他們已錯身而過。

 

她們在「好搭檔」前分手,空中開始飄著細雨,點點滴滴落了滿身晶亮亮地。

到車站約十分鐘路,她沉默地抵抗狂風,擁著她的背包,前頭有個塑膠袋不斷飛旋如斷線的風箏。

公車又來到了錯身的路口,雨刷緩緩地撥了撥雨水,街景忽明忽暗,又是個雨天。她打開了窗,一些寒氣散了進來,雨零零落落地,心早已冷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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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悶熱熱地,文化中心裡全是人。亂亂地一群群,時而俯頭,時而敲敲腦袋瓜;要不就手一拉一扯,結伴到綠蔭下「煮麵線話」。

外頭真的好炎熱,裡頭冷氣又涼得心寒,紅帶子在冷氣孔前飄呀盪的,捲捲地叫人心煩。雲娃書一撒,朝小毛嘀咕了一句,換來一個不認同的白眼,她還是閒呼呼地遊到門前。門在她身前突地推開,她有些嚇一跳。

「嗨!」他說。

「嗯!」她點了點頭,意識到是他,又愣愣地多看了一眼。他怎麼來了?聽說讀軍校去了。怎麼來了?軍人也有寒暑假嗎?

 

她憤憤地掛了電話,又拿起重按了按熟悉的順序,氣人,老接不通。嚷嚷地一夥人打裡頭走來,就窩在孔夫子旁的台階邊聊。她守著電話,無聊地看著他們。

「雲娃!」他叫著。

「你叫魂呀!」她無奈地回應。那頭還是嘟嘟聲,她有點想放棄,但又很不甘。葉子來把她拖走。

「別打了!」葉子說。她很無趣地坐在邊邊,看他們一哄一笑。高仔和他正烈烈地辯著,不知在解析些什麼?

他朝她笑一笑,「嗨!」她覺得唐突,笑了笑,沒回話。

 

又過五點了,真快。今天又不知混了什麼?離聯考愈近,心卻愈不定。他要走,她們也要回去吃晚餐,看電視——瓊瑤的戲耶!晚上不來了。她很無趣地四處踏步,小毛來找她,她也想回去了。雲娃心好亂,好空,也好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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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這麼熱,雲娃到樓下看了會報紙,無精打采地回到二樓。回到閱覽室,正迎著他走來。

「嗨!幫我找葉子或高仔出來一下!」

「嗯!」她進去橫掃一回,沒有。她又四處問了問,還是不知道。

「游泳去了吧!」她出來這樣告訴他。再要進去,他又叫住她。

「陪我聊聊吧!好久不見了!」

「喔!」

 

他告訴她︰目前在馬祖,十一月就要調到桃園。他說,他在馬祖好寂寞。

他和海大概注定分不開吧?從前看觀音亭,後來逛第三漁港,現在居然看到馬祖的海去了。

他說,沒事時,他只能去海邊坐一坐,聽潮聲,想些人,想些事。

「我很寂寞的。」她看看他,沒說話。她一向只是標準的聽眾,只聽不說。

「妳怎麼不安慰我?」

「要說什麼?」她奇怪地看他一眼,又覺得不安。是太不懂事了?還是太無情了?

他問她過得如何?

「混呀!」她說。

「怎麼可以用混的?」

「咦!不然要如何過?」

 

他告訴她,他說他以前好乖,後來爸爸忙常外出,他不太有人管,才開始學會溜課、抽菸。

是啊!當年他的名字常貼在公佈欄呢!他的人當然也常站在中央走廊展示囉!

他說他高一時太混了,一星期至少溜一天課,也不參加升旗。許導還問他這星期要走哪一天?先交代清楚,備好假單吧!

她偷笑。從前上課時明明還看到他,下課鐘響卻看他從後門口走進來。她知道他是個留級生還是高一快結束的時候,那時她只是奇怪,國文老師似乎對他很熟悉。「我的反應真得太遲鈍了!」她想。

 

他居然嫌棄起她的蘿蔔腿,這是她的致命傷。從小愛走路,纖細又是運動白痴的她居然走出一雙蘿蔔腿,而他竟敢嘲笑那是一雙象腿,雲娃不想再和他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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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一原來文化中心是不開放的,但為了體貼大大小小為聯考受苦的學生們,特別開放至下午五點。

四點後,學生慢慢散去。閱覽室裡稀稀疏疏幾個人,合著超級冷氣,更覺得不勝寒苦。雲娃不想就回去,但是她該去哪裡呢?

雖然聯考的壓力扼緊了每個人的脖子,卻居然不及瓊瑤姨的魅力,一旦晚餐時間到,原來搶破頭的閱覽室就變成空洞的廣寒宮。在這無處可去的傍晚,雲娃又撥著熟悉的電話號碼。她想,偶爾看看電視,應該不會對不起爸媽吧?

電話那頭又是嘟嘟的不通聲,她只好讓出坐在台階邊,等待剛才排在她身後的三五人。

遠遠的又看到他自草皮那頭走來,上了台階。等弄清楚這兒就要關門休息,他給了她一個良心而充滿誘惑的建議。

 

這不是她的個性。從小爸媽管得很嚴,只要有男同學打電話到家裡,定會害她挨上幾小時甚至幾天的臭罵,所以她對男生是避而遠之。加上生性內向害羞又不會說話,男生=麻煩,她一輩子都不想和他們有瓜葛。

但是她居然坐上他的新機車後座,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她從未有過這樣的經驗,和一個男生如此靠近,在涼風中奔馳呼嘯。

為什麼答應他?她不知道。可能不好意思拒絕他重複的邀請吧?可能她真的無處可去吧?可能她也想放鬆聯考的壓力吧?可能天氣太好了,讓她忍不住想遊山玩水吧?

可能?可能?可能吧?她無法解釋,也不想解釋。

 

這個林投公園,小學遠足也不知來了幾次?但這次真的不一樣。

小時候,覺得這公園很大,現在對她而言也不過爾爾。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帶她到這裡?也許只是得有個地方去。

她只記得木麻黃林裡懸著爬著的大大小小毛毛蟲,路邊掛著賣著一串串貝殼珠鍊和文石飾品,而他卻帶著雲娃去參觀忠烈祠前長眠的墓碑。他指著某塊石碑,說他對祂的崇仰敬佩,因為躺在地下的是八二三炮戰中唯一的女性。她陪他虔誠地靜拜。

 

這裡應該是小朋友的最愛,是澎湖島上唯一養著小動物的公園。雖然不過就是些毛猴子,和沒看過牠們開屏的孔雀,與一些可愛的小動物。它又有各式大動物雕像,和好玩多樣的遊樂設施。

他們就躲在某個溜滑梯下的鞦韆座椅上,天空已經陰了,雨若有若無時強時弱地飄著盪著,他握著她的手不放。

 

她已經後悔自己孟浪的決定,她不知該如何離開這樣的地方?她不知要如何阻止他對她的告白?她不知要如何讓這一切不曾發生?讓她不曾再遇見他。

她茫然不安地聽他訴說從頭︰在很久以前,他就喜歡她。她的羞怯,她的安靜,她在陽台憑欄迎風,若有所思飄然缥邈的模樣。

於是她忽然明白,當年他的捉弄,他關心她運動會的表現,勸說她原本拒絕參加的露營。她還記得那個時里的星夜,他找到獨處的她。他說他找她很久了,但他並沒說為什麼?

就是那個夜後,雲娃再沒見過他。之後,聽說他休學了,讀了軍校。其實他不休學,也會被開除的。

 

雨大大小小滴滴答答落著,心高高低低遠遠近近揪著。

他們離開那座鞦韆,那個公園,但離不開那場雨,於是不得不尋個地下道躲了起來。

風冷了,雨狂了,大雨像瀑布般掛在出口。路面除了白茫茫的水霧還是白茫茫的水霧,耳邊除了雨聲雷聲,只是兩人的心跳聲。

他擁著濕淋淋的她,靠著牆再無退去的空間;感受他冰冷的唇劃過,雲娃瞪大不安失措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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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一世紀那麼長,那麼累?

夜深了,天空乾淨地彷彿不曾下過雨,證明那場大雨的是,空氣裡重重清而涼的濕氣。

眉月當空,似蹙若笑;銀星成河,且閃且躲。心酸酸苦苦疼著,淚幽幽靜靜流著。

 

那一年,好多女生喜歡他。為什麼?他翹課,他抽菸,他留過級,他實在是個「壞學生」。但他看來那樣蕭索,遺世而孤獨,有她欣賞的味道。

那一天,當午休下課鐘響,她抽回趴在桌上裝睡發痠的手,闔上放在膝上偷偷翻閱的「紅樓夢」,她轉頭想和身後的同學討論某個章節。但她先看到的是他,他又從後門口走進來,他又翹課了。

他走進來,對她微笑;他走進來,雙眼專注地看她;他走進來,直接走進她的心底,再也擦拭不去。

電光火石該只是一秒間,這些年,她沒再見過他,聽過他,也沒忘記那一眼。

 

她該不該再遇見他?她不知道,沒有答案。她只是悲傷的知道,他們是不同世界的人。

她要聯考,她要唸書,她還有嚴厲管束的爸媽。即使她通過聯考,即使她沒有讀書的壓力,他在他們眼中是不會合格的。他們到底年輕,她沒有小說裡那種為愛瘋狂不顧一切的蠻力,何況他們還只是什麼也不懂的「孩子」。

過了夜,他就滿二十歲了。他說她是第一個坐上他新機車的人。他要她陪他去考駕照,很多學生都是這樣紀念自己的成年禮。

他問她要送他什麼禮物?一個失望!一顆傷心吧!他不會等到她的,等不到就會知道她的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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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氣似乎開得更強了,她緊拉著外套,額頭卻熱著悶著。她坐在一長排落地窗邊,她發呆看不下書,每一頁裡都是成千上萬的蝌蚪在淚水裡浮著游著。

驀地有人重重敲著落地窗,一下,二下,三下……她不敢抬頭,索性趴在桌上,她希望一開眼一切已經過去。

沒想到他居然不顧一切目光直接走近她,示意她出去,還好他不是直接抓著她的手強拉出去。她沉默地跟著,知道所有認識不認識的人,都詫異看著那個擺佈著她的男生。

 

午後的空氣很熱,白花花的陽光足以曬醒大雨中的漣漪。

他低沉地控訴,她只是沉默聽憑他的發洩。她好累,好倦,哭了一夜。她不能待在家裡等爸媽發問,所以她依然來了。

「你不要再來找我了。」雲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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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星光燦爛。雲娃不是第一次到台北,她已在台北待了一年了,此時她依然為那扼殺人的聯考而來。所不同的是,去年此時,她還那樣稚嫩新鮮,一心只是讀書考試。這一關過不了,便要去南洋流浪。

 

高中時不懂,為什麼呂導老說:如果不努力,將來就得去南洋當難民。台北那麼大,為什麼非得去南洋?

原來南陽街是西門町邊的補習街。去年她雖沒過關,但也沒去南洋。她到了信義路,住在國際學社對面巷子裡,就這樣安安靜靜又過了一年,就這樣半熟了台北城。

 

而今夜,這裡是這樣陌生。這是「景美山莊」的某棟日式建築,去年一群人相偕到台北流浪,而今還是同一群人到此寄宿,等著再一次折磨。

不同的是,她心裡裝不下國文數學,腦海裡沒有歷史地理。望著山下燈火輝煌,如島邊遍海的漁火,她記得的只是那場雨。

她記得他說過:他將帶她遊遍台灣。

而今夜,在燈下,他們擁有的就是一場雨,雨中的鞦韆,雨中冰冷的……。

 

他受傷了吧?在他滿十八歲的紀念日。

他永不會忘記吧?那就記得吧!一起記得吧!

 

在七夕的那一個中午,葉子和高仔送走了他。

再一星期後,她也離開澎湖飛到了這裡。

不同的是,他離了故鄉的海,到馬祖繼續看海;

而她離了故鄉的海,卻到台北來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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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了,夏也盡;

秋去了,冬又來。

雲娃沒通過聯考,勉強混了個三專讀,雖然不盡如意,日子依然要往前過。

 

每個人都要往前過,故鄉也在往前走。馬路擴寬了,她再找不到那個雨天的地下道。

寒暑假,她都會去看看那塊長眠的石碑。

寒暑假,她找遍藉口坐在「尚品咖啡」的窗前,渴望遇見一個熟悉又疏遠的身影經過。

寒暑假,直到她再也沒有寒暑假的權利。

 

日子變得倉促而寂寥,烏煙籠罩著台北盆地,也籠罩著她。

 

雲娃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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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有緣?是無緣?

雲娃回來了,離開了灰色天空的台北盆地,她決定回來了。

她安定了工作,許好了未來,她要結婚了。

 

春天的陽光,難得溫暖的到了炙熱的地步。

趁著午休偷閒,他們要去看一個回來度假的老朋友。

「快樂龍」,那是小孩的殿堂,兒童節她帶表弟妹來玩過。

是誰?哪個老朋友是誰?也來這幼稚的遊戲區。

 

是有緣?是無緣?

她無法抬頭看他們的老朋友。

只是五分鐘?十分鐘?或者更久?還是更短?

 

她不能看他,她不能回頭。

身後的陽光這樣蒼白……足以將那場大雨曬醒?……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

 

于 95.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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